蕭文偉‧樹木醫學研究中心

老樹與我作者:顏維宏 [「森林生態與樹木保護講座」作文比賽優勝作品]

2011/10/12 20:3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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嘉樹吐翠葉，
列在雙闕涯。
旎隨風動，
柔色紛陸離。繁欽《槐樹詩》

　　一般人內心中對於樹木的想法或許就像是這首詩一樣，都是站在遠端來觀察、感受它們，這棵樹與那棵樹有何不同？只知道秋冬它們同樣會落下乾枯的老葉，春天又重新灑出翠芽，直到夏天，它們一同用豐饒的枝枒與葉片孕育了許多生命，年復一年，卻鮮少細看它們個別所面對的困境與經歷，而烙印在它們表面特有且代表智慧的紋路，老樹們讓人感受到樸實、堅強、可靠且無怨無悔。我想，樹木對於人的意義，絕對不僅僅它們物質上的功能，每天為我們儲存了多少太陽的能量？將多少二氧化碳轉換成氧氣？提供多少食物？…等，其實聰明的人類也是需要從他們的身上學到許多的智慧與態度。

聞道梅花坼曉風，
雪堆遍滿四山中。
何方可化身千億，
一樹梅花一放翁。陸游《梅花絕句》　

楊柳枝，芳菲節。
所恨年年贈離別。
一葉隨風忽報秋，
縱使君來豈堪折！柳氏《楊柳枝》

　　每個人的心中都有老樹，就像陸游心中的老樹是一棵梅樹，他以梅花自喻，一生愛梅、詠梅，他認為梅就是象徵他這一輩子的人生宗旨，道出了他心中高尚與冰清玉潔之氣節，傳頌至今日，仍永垂不朽。柳樹其音似“留“，《楊柳枝》道盡了離別的思痛之情，故古人於離別時常以柳枝相贈，暗喩內心的不捨；另外楊柳低垂不高舉且秀麗，所以又常用以比喻人品謙遜。讀過這些詩詞，我認為老樹代表的是我們內心深處的寄託，同時也是我們的理想，亦或是想追求的事物，古人望著老樹，寫下了心中的感動，並且以此為目標，努力追求與實現，這些感情，雖跨越了千年的時光，即使他們當時所目睹的老樹已不在，但是其光景依然透過他們詩詞的寄託，絲毫不減地重現在世人的眼前，真正的老樹，在古人們感受到當下深刻的悸動，寫下詩詞的同時，便開始萌芽，讀過他們詩詞的世人，彷彿老樹的枝葉，眾多繁榮，老樹的根更是扎實地深植於大家的內心，充斥著氣節的老樹，它們只會成長，只會更加茁壯，薪火相傳，永不泯滅。

修條拂層漢，
密葉障天潯。
淩風知勁節，
負雪見貞心。范雲《詠寒松詩》

　　我內心也扎根著一棵屹立不搖的老樹！

　　蒼松與翆竹、寒梅並列為歲寒三友，蒼松四季常青，質樸、莊重的特質帶給人一種祥和、穩重的感覺。在歲末的到來，草木皆枯，唯有松柏昂首挺拔，所以古人經常以歲寒比喻亂世，而亂世中必定出英豪、君子，這位英豪、君子定非蒼松莫屬。古代君子的品德就如同松柏一樣，正直、穩健、古樸，儒雅、樸實、深沉，雖然身處亂世逆境，但不為外物誘惑，不改初衷，始終內心堅定。

　　我內心的老樹，是蒼松，同時也是我的父親。

　　父親之所以是蒼松，是因為沒有其他的老樹可以更貼切地代表他的形象了。他是一位警官，雖然他極力不想讓我在小時候就了解到他工作內容與性質，但是無意間還是耳濡目染了這個社會的黑暗面，那便是我內心中的暴風雪，是一場無法預料並夾雜著危險、犯罪、醜陋、利益的暴風雪，我的父親出出入入這場暴風雪已長達二十幾年，就像是挺拔在暴雪中的蒼松。
　　
　　父親從來不會特別教導我該如何處事為人，但他總是身體力行，以身作則，讓我知道只有自己能對自己的人生負責。在他強壯葉片的庇護之下，我的童年從來不缺乏任何資源，甚至我擁有的比別人還要富足，遇到風雨，他就是我的避風港，記得他常常將我放在他的肩頭上，陪著我嬉笑，在我的面前，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工作上的壓力與困境，回想起來，我才知道，我小時候是坐在一棵多麼昊高的蒼松肩膀上，讓我遠離了低處的瘴霧，抬頭便是耀眼的陽光，享有最好的資源，我有一個完美的童年，這都是豐饒強壯的蒼松給我的。

　　後來，父親有了點年紀，但是依然勇健，此刻的我上了大學，遠離了故鄉¬─高雄，這是我們第一次經歷回到家卻看不到彼此，無法分享每一天的生活，雖然有電話聯絡，但還是不及於見面瞬間內心的溫暖，他開始學習使用電腦，將他想說的話用Ｅ-mail寄給我，我們會分享趣事，在每個月的月底銀行帳戶都會多了一些錢，我感受到，父親總是會想要多給我一些他能給我的，只怕我過得不好。每放長假的時候，回到家裡看到他那瞬間，他對我散出陽光般溫暖的笑容，用爽朗的聲音，跟我聊大學裡的人、事、物與他的工作，我也才開始了解到父親的工作內容，在那個混亂的環境，他仍堅持自己的正道，不願意墮落、貪婪，也不在意自己吃了虧，因此我也開始崇拜我的父親，認定他是我的榜樣。距離反而讓我們更加親近、更加無所不談，也希望我們可以永遠這麼自然地談笑下去。

　　可是我永遠都想不到，強壯的老樹經得起風雨，卻經不起疾病…

　　父親開始被疾病纏身，可是我還在台北唸書，還記得在期末考前，接到了母親的電話，電話裡透露出父親病痛的危急與對孩子的思念，我心急如焚，恨不得馬上回到高雄，看看他，握握他的手並替他打氣，換我讓他感受到溫暖與希望，但是面對考試，我要盡到我的責任，抱著不讓父親失望的心理，重新振作面對考試，盼的就是考完試的瞬間，我可以馬上回到家去看看他。

　　當我回到家打開門的時候，我第一眼見到他坐在沙發上，戴著老花眼鏡在看書，他轉向我，笑容依然溫暖舒服，可是氣色卻有別於昔，勇健強壯的身軀已骨瘦如材，聲音也不再響亮，我的內心受到強大的震撼，我想奔過去抱著他痛哭，可是我卻如同往常一般去握握他的手、聊聊天，希望他可以樂觀面對，不要消沉。
接踵而來的卻是惡化的病情，住進了醫院後的有天晚上，他揮手致意要我走近他，他在我耳邊輕聲地對我說一聲短短的“抱歉”，但我內心埋藏已久千絲萬縷的感傷湧上心頭，我無法接受那強壯挺拔的老樹，經歷那麼多風風雨雨，依然是意氣風發，今天卻逃不過疾病的魔爪。不久後，父親辭世了，不過我深刻記得，即使當時他被病痛纏身而無法行走，他依然堅持將自己的鬍子、門面整理得乾淨俐落，我打從內心敬佩他的堅毅與獨立，蒼松在還沒倒下去前，一樣要昂頭抬首。

寒雨連江夜入吳，
平明送客楚山孤。
洛陽親友如相問，
一片冰心在玉壺。王昌齡《芙蓉樓送辛漸》

　　父親雖已離去，但他教導過我的一切，都在我的心中成長茁壯，正直無私的人定能站如松、坐如鐘，行如風，並且追求更高的境界，凡事但求無愧於自己，即使吃虧，但我相信天地之間有無形的秤，真金總有一天會發光，就算失去一些物質利益，但往往預示著命運將會賦予更多更大的收穫，就像是文天祥的《正氣歌》中所說的「地維賴以立，天柱賴以尊」的浩然正氣。我以我的父親為榮耀，因為他讓我了解到人活在世上須以正直、無私、忠勇、善良、真誠、寬容、智慧等為目標，這些更是人世間最美的瑰寶，我相信父親已化成一棵挺拔貞潔的蒼松，永駐在我的心中，永垂不朽。